中企海外投資嬗變 從“走出去”到“走進去”

    來自會計師事務所、投行和上市公司的多位獨立信源人士向記者表示，今年以來中企出海投資結構正在發(fā)生變化。一方面，諸多不確定擾動下，海外并購占比消減；另一方面，被并購界稱為“綠地投資”（即外商在投資地建立合資或獨資企業(yè)）的數量增加。

    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“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”，中企出海模式進階前行。越來越多的中企有自信、有能力、有技術走向包括老牌工業(yè)國家在內的國際市場，改變著以往簡單的產品和技術輸出模式，展現出強勁的合作與整合能力。有被采訪者將此視為從“走出去”到“走進去”升級。

    在這個過程中，一些新的風險因素也伴生而行。今年以來，終止投資、并購叫停、稅務調查、索要分手費等問題陸續(xù)發(fā)生在不少上市公司和行業(yè)頭部企業(yè)身上，折射出中企出海“提前吃維生素”以及風險隔離的重要性。

    多位被訪者明確，中國經濟體量巨大，產業(yè)鏈、人才庫、企業(yè)家精神，共同構筑起中企高質量走出去的根基。待諸多不確定性消解，強韌性的中企并購和出海投資的回升值得期待。

    并購與“綠地”此消彼長

    致同咨詢并購交易業(yè)務主管合伙人武建勇介紹，2016到2018年間，中國海外并購活躍，自己每年平均要飛23-25萬公里，目的地包括美洲、歐洲、東南亞等各洲國家。不過近兩年來，疫情等因素消弱了部分中企的海外并購愿望。

    中資企業(yè)海外并購的階段性消減，已成多方共同感受。中國產權協(xié)會相關人士日前曾對媒體表示，“（今年來）中國企業(yè)海外并購大幅減少，國內并購數量保持高位但并購金額減少，并購活動主要集中在國企改革以及國有企業(yè)推動的產業(yè)升級、資本重組和集團整合。”

    跨境并購減少的同時，“綠地投資”占比增加。并購界所稱的“綠地項目”，指外商在東道國按照當地法律建立合資企業(yè)或獨資企業(yè)，通常直接指向東道國生產能力、產出和就業(yè)的增長。

    今年4月，寧德時代位于德國圖林根州的首個海外工廠正式獲得電芯生產許可，該工廠是德國第一家電池工廠，公司全球布局邁出重要一步。8月，寧德時代再次公告稱，擬在匈牙利德布勒森市投資建設新能源電池產業(yè)基地，項目總投資超500億元。

    致同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合伙人倪軍將此視為中資企業(yè)“綠地投資”的典型代表。“在我看來，這個投資項目不僅對于寧德時代來說具有里程碑意義，而且也說明中國企業(yè)走進了老牌工業(yè)國家進行先進制造，一方面給當地提供增量就業(yè)崗位，另一方面為德國主要汽車廠商提供優(yōu)質產品和服務，助力歐洲全面電動化和能源轉型。”

    從上市公司公告來看，東南亞等“一帶一路”國家的投資是中企出海的重要方向。今年以來，包括健民集團、漢邦高科、滬電股份等公司相繼發(fā)布泰國布局公告，包括增資子公司、設立登記子公司、泰國公司融資授信等；漢鐘精機、環(huán)旭電子、安利股份、棒杰股份、華懋科技等公司則相繼選擇向越南子公司增資，多家公司還喜提相關產品當地注冊證獲批。

    總部位于北京的一家投行人士楊勇（化名）認為，“一帶一路”沿線國家之所以具有持續(xù)吸引力，既是基于政策的推動，也有人力成本、生產成本端的經濟考量，同時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推進，有利于中資企業(yè)面向東道國和周邊國家的廣闊市場進行市場化布局。

    并購項目與綠地投資往往面臨類似的宏觀環(huán)境和產業(yè)環(huán)境，為何出現此消彼長的結構性變化呢？

    武建勇認為與兩種運作模式的差別有關。“假如當地ESG、環(huán)評、法律等鏈路都打通了，宏觀經濟環(huán)境和中觀產業(yè)預期判斷好了，一個簡單的綠地項目就可以啟動了。但并購卻需要談，很像兩個人從戀愛到結婚的過程，漫長、復雜、多變，疫情影響下的彼此狀態(tài)、現金流、估值都有可能變化，加上國際形勢的動蕩和多國匯率的波動，導致跨境并購縮量。我個人判斷，近期跨境并購交易會在低位徘徊，中型規(guī)?？赡軙蔀橹匈Y企業(yè)海外收購的主要標的。”

    中企對外投資中，并購有利于快速取得資產、技術、品牌、客戶以及市場等資源，并購與綠地項目的此消彼長，會否影響中國企業(yè)的高質量走出去呢？武建勇對此認為，并購不一定是必選項，企業(yè)要根據自身的戰(zhàn)略制定出海策略，在兩者之間合理選擇。

    從“走出去”到“走進去”

    近年來，埃夫特相繼收購CMA噴涂機器人、EVOLUT等公司，實現產品和技術的提升。去年，公司重組了海外經營和管理架構，海外公司在承接集成業(yè)務的同時也賦予了在海外推廣埃夫特機器人的職責。在日前披露的9月投資者關系活動記錄表中，埃夫特明確，今年將加大與海外的溝通和交流，同時向海外子公司傳遞公司的企業(yè)文化。

    同樣是在9月，亞鉀國際董事長郭柏春匆匆趕赴老撾工廠進行了一個月的考察，不斷增長的市場空間、礦產資源和勞動力優(yōu)勢，都使他感到中資企業(yè)“走出去”能夠推進企業(yè)的高速發(fā)展。此行使市場對于亞鉀國際打造“國內+東南亞地區(qū)”雙循環(huán)有了新期待。今年10月，亞鉀國際與華為戰(zhàn)略合作，推動鉀礦開采業(yè)務的數字化、智能化，市場預期這將提速海外項目的智能化轉型。

    楊勇分析說，此前中資企業(yè)的海外投資，主流戰(zhàn)略多指向通過整合全球資源、前沿技術與高端設備，以提高企業(yè)綜合競爭力；而從寧德時代、亞鉀國際等案例來看，中國的企業(yè)如今已經有自信、有能力、有技術走向國際，甚至是老牌工業(yè)國家去做相應的投資及配套，推動當地的產業(yè)轉型。

    這個過程同步帶來對投資主體的業(yè)績反哺。Wind數據顯示，自2012年至2021年，A股上市公司的海外營收占比提升近3個百分點，去年A股公司海外營收首次突破6萬億元。

    倪軍將此視為中企出海從“走出去”到“走進去”的戰(zhàn)略升級。“所謂‘走進去’，一方面指向技術，帶著比較好的技術和管理經營，走進對方，與當地融合。另一方面指向提升當地企業(yè)研發(fā)能力，給當地帶來更好的技術支持，這是中資企業(yè)高質量走出去的體現，符合二十大報告中關于‘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’的要求。”

    倪軍給記者舉出的例證之一是明陽智能。這家新能源產業(yè)集團最近幾年加碼對外投資，7月發(fā)行GDR登陸倫交所，劍指全球化戰(zhàn)略拓展。今年4月，公司助力意大利建成首個海上風電項目。

    “歐洲的冬季即將來臨，風電項目對解決意大利能源短缺很有幫助。”倪軍認為，明陽智能不僅把風電設備賣到了歐洲，而且這個項目是意大利、分包商、法國銀行等高度國際化合作的結果，體現出中國企業(yè)在對外合作方面有很強的產業(yè)鏈供應鏈整合能力；而不再是簡單地輸出產品和技術。

    從“維生素”到“抗生素”

    從“走出去”到“走進去”的嬗變過程，并非只有鮮花和掌聲。

    今年6月，中來股份一場綠地投資遭遇終止。公司此前籌劃子公司與印度尼西亞公司共同建設1GW電池和1GW電池組件制造工廠項目，不過在疫情、貿易強制以及全球物資短缺、供應鏈不暢、金融動蕩等多因素擾動下，導致海外投資項目建設周期及預期效果出現較大不確定性。

    部分收購項目也遭遇變局。最新案例是，聞泰科技已宣布收官的英國晶圓廠NWF收購案遭遇變動，最新被英國政府要求剝離收購標的NWF86%的股權。英方給出的理由包括該收購會影響國家安全，存在技術流失風險，以及潛在損害英國自身的競爭力等。

    一度引發(fā)市場關注的還有中集集團。今年10月，公司終止購買馬士基集裝箱工業(yè)，中集集團需要支付和解費高達8500萬美元。繼成都天翔、赤峰黃金等公司之后，要求支付反向分手費的案例再添一例。

    武建勇對記者分析說，企業(yè)在初期的談判中應充分了解賣方的訴求，以及其他競買方的收購條件。分手費是并購交易中比較常見的條款，在同意該等條款時，企業(yè)宜設定觸發(fā)支付分手費的前提條件，并預估出現該等前提條件的風險概率。

    “費”的成本之外，“稅”的風險也在不少案例中有所體現。今年以來，小米、OPPO等中企在印度相繼受到稅務調查，讓這些企業(yè)認識到，雖然印度手機市場仍然充滿增長潛力，但要想吃上蛋糕，并非坦途。

    據致同稅務與商務咨詢合伙人包孝先介紹，中企走出去的過程中，有些國家交易以稅為主，比如美國有聯邦稅和地方稅；有的國家稅率不高、優(yōu)惠較多，但稅務上的瑕疵可能造成較高的“補漏洞”成本，甚至引發(fā)當地行政處罰。近些年來，中資企業(yè)海外投資地域更為多元，“一帶一路”出海金額增多，中國企業(yè)需對稅費問題更加重視。

    為解決稅費風險，越來越多的企業(yè)在啟動多渠道隔離。北京一家正在布局海外業(yè)務的A股公司對記者透露，“公司的海外投資采用的是第三地中間控股架構方式，一方面有利于增加融資通路，給未來資金回流帶來更多回旋余地，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股權紅利分配等情況下的稅負優(yōu)化。”

    實際上，從前述投資東南亞的上市公司公告來看，漢鐘精機選擇的增資主體是香港漢鐘，德昌股份則是通過新加坡子公司向越南廠區(qū)項目增加投資。由此來看，第三地中間控股架構已經成為不少公司的選擇。

    “雖然中國香港、新加坡等都被廣泛用于第三地中間控股架構，但隨著更多國家和地區(qū)與中國內地簽署或更新了雙邊協(xié)定，對于出海企業(yè)來說在香港和新加坡的基礎上有了更多選擇。”包孝先表示。

    同時，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(yè)也在通過戰(zhàn)略規(guī)劃或多方合作來規(guī)避和控制。嘉友國際日前公告，收到中國信保對于卡薩項目的海外投資保險責任生效通知書，完成了卡薩項目海外投資保險的全部投保手續(xù)，承保風險就指向由于剛果（金）發(fā)生戰(zhàn)爭及政治暴亂、征收、匯兌限制等事件，導致的投資損失。

    武建勇認為，應對中企出海風險，“提前吃維生素”比“事后吃抗生素”更重要。“例如，收購成功和成功收購是兩個概念。很多并購后期因為忽略整合導致無法達成預期，而實際上，中企啟動并購的第一天，就應該考慮整合的事情。”

    在風險隔離的基礎上，疊加優(yōu)化疫情防控二十條等措施的出臺，多數被采訪者對于未來中企走出去持樂觀態(tài)度。

    楊勇認為，“立足中國，放眼世界”是中企成長為全球行業(yè)領先企業(yè)的必經之路，“走出去”仍將是更多中企的必然選擇。中國經濟體量巨大，擁有全球最完整的產業(yè)鏈、最大的人才庫、最大規(guī)模的傳統(tǒng)和新型基礎設施，以及活躍的企業(yè)家精神，這些都將成為中企高質量走出去的重要根基。

    武建勇表示，雖然目前來看，中企出海要想恢復到歷史上相對較高的量級還需要相當時間。但中資企業(yè)有過高頻、大體量并購的經歷，我們明白了國際并購準則、海外并購要求，知悉了估值及報價方式，這些都成為寶貴經驗。“中國企業(yè)的韌性非常強，一旦疫情等不確定性消解，海外并購和投資定會大幅回升。”